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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年5月19日 星期四

沒有生病的孩子






醫院每天都為有病痛的人服務。受傷的、發燒的、手術的、無法手術的、老邁的、青壯的、早產的、產後的...。我想我特別地有福氣,每個月有一天,我可以為沒有病痛的孩子服務。


故事的開頭  不可愛的環境


每個月有一次,我為一群沒有生病的孩子看門診。這群小朋友的原生家庭因為重大變故,或者照顧不佳,甚至施予不當對待,所以社會局將孩子安置在新的環境中。

於是,在我的特別門診——姑且叫它福氣門診好了,寄養家庭的爸爸媽媽---有時候是爺爺奶奶---會帶著小朋友來找我。如果有些小感冒,我可以來幫忙治好!但如果沒有感冒呢?沒有『病』的時候,我就要關懷他們身為『人』的這部分囉!

這些孩子們的年紀大多是半歲到四歲之間,這段期間(特別是兩歲以前)正好是兒童行為與認知發展的黃金期。他們理應無畏地用抓用爬用咬用滾來探索這個世界,他們理應貪得無厭地享受成人的擁抱與觸摸。但是在不適當環境生活的幼兒,無論是被忽視還是被虐待,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剝奪了成長的權利。


故事的主角  辛苦的孩子們




Rain(化名)是個兩歲的小女孩,第一眼見到她時,她的頭髮稀疏,眼神飄忽,任何人的碰觸都會讓她驚惶大哭。Rain的手永遠濕濕的,因為她總是不自覺將手指放進口中吸吮以尋求慰藉。經年累月下來,手指的皮膚像洗衣婦一般,被侵蝕地又薄又裂。當同年紀的小孩子已經開始追逐嬉戲,Rain卻連好好地坐在椅子上都沒辦法,因為她的雙腳總是緊繃顫抖,所以常常坐著坐著就歪了,更別說好好走路跑步。在這些小孩中,Rain不是特別極端的例子,各類情緒與學習的障礙其實很普遍。

Sky(化名)則是個四歲的聰明小子,卻承受了嚴重的身體傷害。鬼門關走了一回,傷癒出院的他被帶到寄養家庭照顧。剛安置的一個月,Sky瘦削的臉蛋圓潤起來,臉上也多了笑容。寄養媽媽說他適應得很好,甚至都開始調皮搗蛋欺負家裡的小哥哥了。但是後來Sky卻出現了尿床的問題。原本並不需要尿布的他開始每晚尿床。一般來說小於六歲的孩子偶爾夜裡尿床並不奇怪,可是一個早就不尿床的孩子開始天天尿床就很詭異了。我們排除了各種可能的疾病因素之後,得到了一個很心酸的結論:可能是Sky在原生家庭根本就不敢尿床,而他一直到現在才真正能在夢中安睡。放下提防與戒備的他,終於可以放心尿床了。

有些事情你觀察不到,有些孩子你也無從接近,Snow(化名)就是這樣一個例子。如果你看到Snow與寄養奶奶走在街上,你完全不會覺得這對祖孫有什麼特別。但她在自己與世界之間築起了一堵高牆。只有極少人得以進入她牆內的花園。在家裡,她可以跟寄養奶奶說個沒完。但是遇到外人,卻是連一個字也不講,即便是相處經年的社工老師也討不了好去。每次看診遇到她,我也是完全投降。我對Snow的認識僅止於外表,一般的小女生的可愛、鬼靈精、調皮⋯就只能存在我的想像之中。


錯失發展黃金期的孩子,就像陷入了迷宮之中,需要我們的幫助


故事的配角  努力的大人們


每一次的門診,身為醫師的我功能有限。以兒童保健的角度,我協助寄養家庭注意孩子們的生長發育、社交發展、疫苗接種。但是許多孩子的問題已經明顯到不具兒科專業的路人也能察覺。沒有人知道亡羊補牢是否未晚。孩子的童年像是一場郊遊,有些孩子卻在半路無辜地被踢進了深淵中而不知求援。等到終於被人拉出來時,天色已暗,同伴已遠,在空曠的郊外奮力追趕的他們,還算是在郊遊嗎?

因為感到自己的角色實在渺小,我在門診更努力幫社工老師與寄養家長打氣。寄養與收養不同,他們只提供孩子暫時的庇護。等到孩子的原生家庭重整妥當,或者長期出養的程序完成,寄養家長與孩子們的緣分就結束了。壯年的寄養家長要面對家中孩子(常常是青少年)的調適問題,退休年齡的寄養家長也必須克服體力衰退與更年期的挑戰。社工老師們的人力有限,卻扛著M型社會下越來越多失能家庭所衍生出來的龐大業務,用「偉大」兩字來形容他們的付出,真是太過草率。


故事還要繼續


一轉眼,Rain在我的門診已經追蹤一年了。在寄養爸媽的悉心照顧下,她逐漸學會與周遭世界和平共處。三歲多的她還是沒辦法與同齡的小孩追逐,能講的字彙也非常有限。可是去年那個總是被嚇到不敢動的小女孩現在可以自己走到我面前,接下護士阿姨給的小禮物。或許有一天我們能看到她活蹦亂跳!

虐待Sky的家人,與坐視Sky受虐的家人,都失去了照顧他的資格。經過半年的安置,Sky得以回到另一邊親人的懷抱。安置計畫結案,他不需要回我的門診。最後一次看到Sky時,他已不再尿床,臉上盡是調皮的笑容。但我總忍不住擔憂,他表現得越可愛,是否表示過往的陰影被壓得越深?是否終有一天需要宣洩?Sky 身上的傷口早就癒合,但是疤痕上新長出來的皮膚變得暗紅突起又扭曲。這叫做「蟹足腫」,當身體太急切地想要修復傷口時便容易產生。突起的疤不時發癢,彷彿是一種提醒。

Snow也不再回來我的門診。她也結案了,飄洋過海到紐約去找新爸爸與新媽媽。我常想,寄養奶奶現在如果身體不舒服,誰來安慰她呢?總是不肯開口說話的Snow,什麼時候會講流利的英文呢?她離開的那個月,台灣罕見地下了雪。在那個冬天總是下雪的遠方,她是用什麼方式回憶這裡呢?

我不禁想起前陣子重大的社會新聞,小女孩被陌生人殘忍地殺害,短暫的生命就這樣結束!許多人憤慨地說要為她討回公道。然而社會上揚起的激情總是如浪花,亂石崩雲,轉瞬退去。童年被剝奪的形式有很多,小女孩承受的是最悲劇性的那種。但還有很多孩子,遭遇了各樣形式的剝奪,需要持續性的幫助。對於這些孩子來說,激情無法帶來任何幫助。我們都應該在自己的生命中找一個位置,一個留給這些孩子的位置,付出一點實質的貢獻。(如果你有機會看到這篇文章,就表示你還有著比別人多的資源,嘗試著奉獻出去吧!)


本篇搭配音樂 梁文音 『心裡的孩子』